拖市橫河的兒女

　　◇胡梅 
　　天已黃昏，天空有點陰沉，沒有風，不冷也不熱，周圍的蛙叫聲此起彼伏，我和小伙伴芳芳在村里的小河邊已經(jīng)不知不覺忙碌了幾個小時。 
　　那天是六一兒童節(jié)，也是星期天。我和芳芳一大早就約好一起去撿玻璃瓶屑（是的，就是各種玻璃瓶，各種玻璃碎片）。那一年，村里有個老板大量收購玻璃瓶屑，兩分錢一斤，幾乎全村的小伙伴們都開始了自己的“賺錢行動”，放學后都拎著蛇皮袋到田間地頭、房前屋后、垃圾堆甚至河里的淤泥里，搜尋玻璃片。 
　　上午，我們就在各家各戶屋后的樹林里搜索，收獲還行，每個人撿到了小半袋玻璃碎片，其中還夾雜著幾個大大的驚喜——完整的大玻璃酒瓶。下午，我們脫下涼鞋，挽起褲腳，在河邊的淺水里地毯式摸索，也有一點意外之喜——找到了幾個完整的罐頭瓶。眼看著天不早了，我們決定收工，把一整天的收獲拖到收購點換成錢。芳芳點子一向比我多，她提議，我們把那幾個空瓶子裝滿水吧，這樣能重一點，多賣點錢，買根冰棍吃。我一聽覺得她太厲害了，這都能想得到！ 
　　于是，我們就在河邊，把各自的戰(zhàn)利品全部倒出來，拿出一個個完整的空瓶子，開始裝水?？墒茄b滿水的瓶子一旦放回蛇皮袋，歪歪倒倒的，水就全部流掉了。我們又想到新法子：敞口的罐頭瓶沒辦法，只能把它們整齊地放在袋子的底部，保持站立，小口的酒瓶子，我們就用河里的淤泥捏個大泥團把瓶口堵住。這樣，來來回回整理了好久，終于都裝回了蛇皮袋。 
　　我們拖著各自的蛇皮袋往村口的收購點走去?？墒?，太重了，我們幾乎拖不動，那時我和芳芳都不滿十歲，力氣真的有限。但是，我們知道，越重表示我們能換的錢就越多。我們沒有別的辦法，只能使出渾身力氣，拖著蛇皮袋往前挪動，一步步地慢慢挪。我們都滿頭大汗，雙手被蛇皮袋磨得通紅，真的很疼，真的想哭。不到五百米的距離，對我們來說是那么的漫長和無助，但我們都不輕易說放棄，甚至不愿意倒出瓶子里的水來減輕重量，因為多賣點錢真的很有吸引力。 
　　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我們終于把各自的戰(zhàn)利品拖到了收購點，剛想舒一口氣，以為馬上就能嘗到冰棍的甜味。沒想到，我們的運氣還是差了一點，收購點關(guān)門了，只能等明天再拖過來了。那時，我還不知道欲哭無淚這個成語，但是最貼切不過了，五百米的一步步挪動的汗水，瞬間變得沒有意義，而且還要再一步步地把它們挪回家，一整天的收獲不可能就這么扔掉啊。 
　　天快黑了，我和芳芳都很害怕，我們都想早點回家，我們不約而同地打開自己的蛇皮袋，把那些辛辛苦苦裝滿水的瓶子找出來，無奈地把水全部倒掉了，就像眼看著自己想吃的冰棍就這么可惜地化掉了。蛇皮袋輕了一些，但是拖起來還是有點吃力，我們顧不上那么多了，咬緊牙關(guān)，加快腳步把袋子拖回了家，回到家都累癱了。 
　　第二天是星期一，我和芳芳約好一大早背著書包，拖著各自昨天的戰(zhàn)利品往學校走去，剛好收購點就在學校門口。休息了一晚，早餐吃得飽飽的，我們都比昨天更有力氣了，因為趕著上學，也沒時間再往空瓶里裝水了，我們很快就到了收購點。老板幫我們稱重，我的41斤，八角二分錢，老板給了我八角五分；芳芳的43斤，八角六分錢，老板給了她九角。我們都好開心好開心。 
　　走進教室，早讀課間，發(fā)現(xiàn)同學們都在討論誰誰誰撿了多少斤玻璃瓶屑，賣了多少錢，大家都差不多是幾角錢不到一塊錢的樣子，只有一個男同學最厲害，在河里的淤泥里翻找了一整天，撿了135斤，賣了兩塊七角錢，那真是一筆巨款了，不過他的手和腳都被玻璃碎片劃破了，流了不少血，這筆巨款真的是他的血汗錢！那天中午我和芳芳都花五分錢買了一根心心念念的冰棍，那真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了。 
　　這是二十多年將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。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間想起，歷歷在目，有點心酸，有點感慨，童年，就是用來懷念的，無論有多苦，都覺得不辛苦，因為純真，因為簡單，其實還有點小美好。我和芳芳小學畢業(yè)之后就沒再見過了，不知她是否還記得和我共同趟過的橫河，橫河寂靜如斯，把一切都沉在了水底。她隨父母去了武漢，幫忙在菜市場賣菜，在那兒早早結(jié)婚生子了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，她家的閨女今年剛好要參加高考，在這里祝她考得好成績！ 
　　當年拖著蛇皮袋欲哭無淚地在橫河邊挪動的時候，我從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會走出那條河，走到好遠好遠，遠到再也回不去。 
　　那時父親常常告訴我，我們拖市鎮(zhèn)橫河村七組有兩個大學生，一個是張阿姨，一個是胡爹爹（本家長輩，輩分很高），他們是1986年參加高考的，張阿姨考上了荊州農(nóng)學院，胡爹爹考上了華中農(nóng)業(yè)大學。那時我真不懂什么是大學，只知道考上大學了，就能遠離這條河，到很遠的大城市，過上好的生活。 
　　今年五一，我回老家，有機會和張阿姨小聚，她已經(jīng)50多歲，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從體制內(nèi)出來自己當了老板，做種子相關(guān)的貿(mào)易，仍然是她大學時期的專業(yè)。我握著她的手說她曾經(jīng)是我小時候的榜樣，她也很感慨，覺得咱們都是幸運的。2000年我高考成績出來后，曾咨詢過胡爹爹，要不要報考他的母校華中農(nóng)業(yè)大學，他給了我很多建議，說農(nóng)業(yè)大學出來一半做技術(shù)，一半走從政的路，好像不太適合女孩子。后來又咨詢另一個華中理工大學的本家叔叔，選擇了全新的華中科技大學。胡爹爹后來真的從政了，一轉(zhuǎn)眼十年沒見了，他的睿智他的風度一直讓我記憶深刻。感謝橫河的滋養(yǎng)，培養(yǎng)的兩個大學生都好優(yōu)秀，張阿姨和胡爹爹是我一輩子的榜樣。 
　　從橫河走出去的大學生中，還有兩位本家哥哥對我影響特別大，他們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曾經(jīng)是我多年的榜樣。隨著年紀的增長，到中學后，父親就不再說張阿姨和胡爹爹相對比較久遠的榜樣了，開始要我向兩個本家哥哥學習。一個我叫中星哥哥，他考上了哈爾濱工業(yè)大學，畢業(yè)后定居上海；一個我叫容波哥哥，他考上了中國地質(zhì)大學，畢業(yè)后定居北京。我2004年到北京上研后，容波哥哥特地到五道口請我吃飯，和我聊了好多，還夸我是胡家很爭氣的女孩子！我說他是我的榜樣，他高考時感冒發(fā)燒考試失利，錯失了他期望的大學，最后到了中國地質(zhì)大學，由于成績優(yōu)異，大三的時候，就被北京的國土資源部要走了，一直在北京工作。我好像從沒見過中星哥哥，其實他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，只是他永遠不會知道。 
　　高一期末我考試一塌糊涂，心情低落到極點，對學業(yè)沒有了絲毫的信心。一次很偶然的機會，我和中星哥哥的父親在同一桌酒席上吃飯，伯伯和周圍的人突然聊起來，說中星哥哥高一期末考試的時候有兩門沒及格，后來高二高三才趕上去的，所以最后努力沖刺才考上了哈爾濱工業(yè)大學。我聽了之后，受到很大的鼓舞，不敢相信像中星哥哥那么厲害的學霸居然也會有和我同樣的低谷，他能最后考上名牌大學，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一樣呢？事實證明，我復制了他的軌跡，對我而言，我復現(xiàn)了他的奇跡，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，也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大學夢。 
　　2000年，我考上了華中科技大學，隔壁鄰居家兩兄弟都是我同學，哥哥考上了東北大學，弟弟考上了武漢理工大學。我們一起走在鄉(xiāng)間的小路上，橫河里清澈的水在微風中波光粼粼，寧靜而美好，我們知道我們都要遠去了，一起在河里捉魚游泳淘米洗衣的日子，一去不復返了。是的，現(xiàn)在的我們都已成家立業(yè)，多年未見，一切安好，那個哥哥定居在攀枝花，那個弟弟定居在湛江，和我一樣，他們也都是二胎家庭，幸福而美好。 
　　我們都是拖市橫河的兒女，在我們心里，那是一條神奇的河，小時候滋養(yǎng)我們成長，一輩子滋養(yǎng)我們的心田。遠在四方的橫河兒女，有時間多回家看看，看看家鄉(xiāng)，看看寂靜的橫河！